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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国家地理】瓦罕走廊:被遗忘的丝绸之路

Article published in Chinese National Geography, October 2015, on Afghanistan’s forgotten Wakhan Corridor.

The Wakhan Corridor of Afghanistan is the last piece of the ancient Silk Road, which was still operating few decades ago, but now has turned into an isolated world as it’s confined by the international bord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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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丝绸之路如同一棵大树错综庞杂的根系,铺展于东西方之间。在所有丝路古道中,没有哪条比瓦罕走廊更富神秘色彩的了,它藏身于阿富汗深处,像是硬贴在阿富汗脸上的一条舌头。随着边界的关闭,它从传奇商道变成世界上最偏远难达的地区之一。本文作者在瓦罕走廊进行了长达3年的探访,用鲜活的文字为您揭开瓦罕走廊的神秘面纱。

 

撰文/Agustinus Wibowo(印尼) 翻译/王飞宇

 

伊什卡希姆是进入瓦罕走廊的唯一门户

伊什卡希姆是阿富汗山区一个僻静而慢节奏的村庄,遍地泥沼尘沙,这里是通往瓦罕走廊的入口。村子北边的喷赤河翻滚着怒涛,巨大的涛声淹没了世间一切声响。它是阿姆河的支流,也是阿富汗与苏联解体后形成的中亚各国之间的分界线。喷赤河就像一面镜子,分隔开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的山峦,两国的村落呈镜像分布在河流两岸。阿富汗伊什卡希姆的“双胞胎姐妹”是塔吉克斯坦山间一个同样叫做伊什卡希姆的村庄。

尽管塔吉克斯坦就在河的对岸,积雪的群山就在我眼前,但这是一片我无法触碰的土地。为了探寻对面那个国度的生活,我走进村里最大的茶馆。阿富汗人有句俗话,天下事,茶馆知,他们是茶的狂热爱好者,喝茶就跟我们喝水一样。茶馆里有一个阿富汗内陆地区来的商人,他名叫默赫鲁丁,做汽车零部件生意。

“那边的人其实跟我们一样,”他说,“讲一样的话,但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怎么个不一样法?”我问。

“塔吉克斯坦要啥有啥,”默赫鲁丁说,“公路,学校,医院,好房子,各种吃的……最不得了的是:有女人!”

默赫鲁丁说塔吉克斯坦到处都是女人,她们像男人一样干活,穿着很开放,不像阿富汗女人戴着不露脸甚至不露眼的头巾,不踏出家门半步。阿富汗人有句玩笑,说塔吉克斯坦有三样东西最便宜:水果,啤酒,寡妇。

塔吉克斯坦尽管就在河的对岸,却如同禁地。为了去塔吉克斯坦,默赫鲁丁要跑1000公里去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花几百美元办塔吉克斯坦的签证——而且没关系还办不了,然后再回来过这条河到对岸。但是每周的周六那天,河中间的中立岛会开放,岛上有双方共有的集市。那时阿富汗人有机会跟河对岸的人直接接触,不需要任何手续。

一大清早,我和一百来个阿富汗男人(清一色的男人)已经焦急地在桥的入口排队了。阿富汗人扛着一捆捆毯子还有大箱子,入口一打开就跟饿狼一般蹿了出去。而塔吉克斯坦那边来的却大都是女人,穿着花花绿绿的塔袍,尖着嗓子嚷嚷。来做生意的人把各自的货物在露天广场上摆了一地。这个集市是2000年开放的,最初几年里饱受战乱之苦的阿富汗人只是来买东西,塔吉克人卖给他们俄罗斯产的油、糖、雪茄、食品等等。现在反过来了,阿富汗商人成了集市上的主角。他们向塔吉克人贩售油和糖,中国制造的电子产品、玩具、手工地毯以及塔吉克族民族英雄的肖像等物品。

一位阿富汗官员信心十足地说,伊什卡希姆总有一天会成为现代化的大城市,因为它地处连接中国和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的21世纪丝绸之路的战略要地。但是我想象的却是在那个民族与文化大流动、现实与幻想互相碰撞的时代里,古丝绸之路市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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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河流,一段国界,一个民族,两种生活

数千年前,母亲河阿姆河就注定成为人类命运的分界线。希腊人把中亚叫做Transoxiana——“阿姆河对岸”,阿拉伯人则把中亚叫做Mawarannahr,意为“河对岸的土地”。阿姆河长2500多公里,发源于瓦罕走廊东端终年积雪的世界屋脊——帕米尔高原。它北部的支流帕米尔河,在瓦罕走廊的瓦罕与瓦罕河汇合,这段的阿姆河也被称为喷赤河。这条阿富汗与塔吉克斯坦之间长达1300公里的界河一路向西,之后又成为阿富汗和乌兹别克斯坦之间的界河。再往西去,阿姆河成为阿富汗和土库曼斯坦在干旱大漠中的分界线。在这里,河流有些难以为继,在大漠中变得行踪不定,导致依河划界的两个国家之间纷争不断。然后阿姆河往北拐了个弯,流向土库曼斯坦“黑沙漠”卡拉库姆沙漠深处。

生活在阿姆河流域的阿富汗人和塔吉克斯坦人本是同源同宗,但在互相敌对的政权下成长,使得他们成为活在不同时空维度里的人。阿富汗的居民看着河对岸的车水马龙,却连汽车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坐在里面感受一下了。他们总是说对面的女人多么美丽轻浮,而他们这边的女人几乎连家门都不出。他们对河对岸现代化的别墅艳羡不已,自己却蜗居在烂泥和石头盖的小黑屋里,连通电都还是个梦想。

从伊什卡希姆往东,一直沿着喷赤河走,我们就进入了瓦罕走廊。塔吉克斯坦就像一个平行世界,永远都在我们眼前,却永远无法抵达。

瓦罕走廊是阿富汗东部巴达赫尚省至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境内,呈东西向的狭长地带,北面紧靠塔吉克斯坦,南临巴基斯坦。整个走廊东西长约400公里,其中在我国境内由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的公主堡至中阿边境近100公里,其余300公里在阿富汗境内,因此国际上也称阿富汗走廊。这是地理意义上的瓦罕走廊,现在我们理解的瓦罕走廊是指阿富汗境内这段,其实在国界未被人为划定前,地理范围是超越国界的。

这个地理奇观与阿富汗是如何被造出来的历史有关——这个国家连一厘米自主划定的国界都没有。19世纪时,英国和沙皇俄国争夺对中亚的控制权,这场充满阴谋的斗争史称“大博弈”(The Great Game)。为了避免正面冲突,两大帝国进行谈判,最终于1895年达成协议划出一个缓冲区,以使沙俄政权与在印度的英国势力不会正面交锋,这个缓冲区就是阿富汗。两大帝国利用阿姆河这个自然边界,划定了阿富汗的北疆国界,并划定两国在帕米尔的势力分界线——将兴都库什山北麓与帕米尔南缘之间的狭长地带划作两国间的“缓冲地带”,这段地带就是瓦罕走廊,它是阿富汗划定的最后一块领土。当时的阿富汗国王阿布杜尔·拉赫曼汗一点儿也不想要瓦罕走廊,国内的冲突已经够他操心的了。为了让阿富汗国王甘心收下瓦罕走廊,英国只好赠给国王185万卢比。

历史上,瓦罕走廊从来就不是能随意出入的地方。进入瓦罕走廊最大的障碍,除了它作为边界的敏感地位,还有自然条件和交通。

瓦罕走廊有一段通车的道路,但鲜有车辆经过。我在伊什卡希姆的茶馆等了三天才等到一辆俄国吉普车。道路状况太糟,吉普车在石头路上跳着前进。这条石头路和几条横跨阿姆河的木桥,是俄罗斯在19世纪60年代修建的。1979年起苏联入侵阿富汗,他们占领了瓦罕走廊以方便调拨坦克和军队。这一仗打了10年,超级大国苏联虽没能征服阿富汗,但它的入侵已永远改变了阿富汗的命运。苏联撤退后,阿富汗一直深陷战争泥潭。各派系穆斯林圣战分子争夺政权,宗教极端分子日渐张狂,后来又出现了奉行最为极端的宗教法的塔利班。直到今天,阿富汗仍处于动荡中,炸弹和导弹四处开花,这个国家依然前途未卜。

而这一切悲剧都与一条河流,一段国界有关。然而它们是那么安静、平和,早已被时间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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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乱横扫阿富汗时,瓦罕走廊宛若一处秘境

离开伊什卡希姆后,最令我不适应的是看见女人的脸——这在阿富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里到处可以看见瓦罕河谷的民妇穿着颜色绚丽的服装,冲我们的车挥手。瓦罕河谷的居民是瓦罕族人,人数大约有10万,散居于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和中国新疆的群山峻岭中。在塔吉克斯坦他们被称为帕米尔塔吉克人,在中国就叫做塔吉克人。但实际上他们的语言、文化和信仰都跟塔吉克人不同。瓦罕人是伊斯兰教伊斯玛仪派(什叶派主要支派之一)信徒,他们的精神领袖是阿迦汗,他的家族被认为是先知穆罕默德的直系后代。

喷赤堡距离伊什卡希姆约80公里,要两天的路程才能到,历史上曾是一处重要的驿站。古丝路时代的远行客在这里下马,改骑牦牛穿越帕米尔高原去中国。如今的喷赤堡是整个瓦罕走廊所有伊斯玛仪派领袖们的居住地。

我眼前的这个男子就是喷赤沙赫,他是“喷赤堡之王”,热心为穿越帕米尔高原的旅行者提供食宿,因而声名在外。沙赫穿着一件略微发皱的长袍,头巾歪在一边,脸庞被太阳烤得发红,他说起话来热情昂扬。

“我们的教义里没有规定女人裹头巾。我们的女人是自由独立的,人就应该这样。”

我问伊斯玛仪派教义的核心是什么。沙赫回答说:“我们的宗教就是人道。不管你信什么教,首先你是一个人。”

尽管现在伊斯玛仪派信徒已经被边缘化了,只在群山深处尚存少量信徒,但在古丝路全盛时期,这个流派曾经是中亚的主流。许多对伊斯兰世界甚至对全人类做出巨大贡献的穆斯林智者都是伊斯玛仪派信徒,比如著名的医学家伊本·西拿。但到了10—13世纪突厥王朝统治中亚的时期,伊斯玛仪派信徒饱受当权者压迫,统治者们对他们的生活和精神传统毫不关心,伊斯玛仪派信徒离开了中亚文明中心的城邦,走进巴达赫尚偏远的丛山中,走进瓦罕走廊。

瓦罕的居民们甘愿拿出自己的一切招待客人,正是因为热心的瓦罕人,我才得以在这片艰险的土地上继续前行。我住在当地人的民居里,传统的瓦罕民居像一个四方盒子,用石头和泥砌成,天花板是木质的。太阳光从屋顶的天窗照进来,如同一道圣光,令屋里所有人的脸上熠熠生辉。没有电,没有现代化设备,他们的生活比阿富汗绝大多数地区更落后。屋内有一方高台,下面开了一个洞口,这就是他们做饭和烤面包的灶台。他们做饭、吃饭、睡觉都在一个屋子里。女人们甚至毫无顾忌地在我这个外国客人面前给孩子喂奶。

自从张骞打通了东西方贸易的商道,瓦罕走廊渐渐成为从喀什到撒马尔罕的重要丝路通道。丝绸之路消亡之时,瓦罕走廊被困在各国的国界线中间,成为一段不能通往任何地方的断头路,这条通道从此与世隔绝,被人遗忘。百年间,崇山峻岭的包围使得瓦罕完全与世隔绝,在极端分子和战乱横扫阿富汗全境时,大山为瓦罕提供了庇护,使它免受其灾。这里没有爆炸(除了圣战分子在离伊什卡希姆不远的诺沙克山区埋了些地雷),没有战争,连塔利班都不曾踏足。和平的瓦罕一直遗世独立地存在着,宛若一处天堂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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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屋脊帕米尔,生活是一场战斗

俄罗斯修建的路终止于海拔3300米的萨哈德·波洛格西尔村,这也是瓦罕河谷的终点,再往东道路变成了羊肠小道,人只能步行或骑马穿过海拔5000米的山隘,山隘四周是海拔约7000米的雪山。这是一条陡峭悬崖边的险路,因为路途过于艰险,我无法独自去帕米尔。在萨哈德等了4天之后,我终于看见了一队去往帕米尔的阿富汗军方马队。我们骑马加徒步走了三天三夜,晚上就在野外露宿或是住在牧民用石头搭的歇脚处,四野里狼嗥幽长,尽夜不息。就这样直到我们最终抵达海拔4200米处的第一个吉尔吉斯牧民栖居地。

一到达帕米尔,山区的峻岭陡崖骤然间变成了一马平川的广袤绿原,这里除了草和灌木外几乎没有其他植被。周围是连绵雪山,从远处看,山峰呈圆弧状,看上去比地面高不了多少。天幕低垂到我们头顶,似乎伸手可及。

跟瓦罕人不同的是,帕米尔高原的居民是半游牧的吉尔吉斯人,人口总数约一千。他们的相貌具有蒙古人的特征,说突厥语,是伊斯兰教逊尼派信徒。他们一年中迁徙4次,住所是圆顶帐篷——但冬日里他们会住进木屋。作为牧民,他们的所有食物都来自牲畜,而大米、面粉、盐这些东西,得从来自阿富汗内陆的商贩手里买,面包和米在这里是珍贵物品。

对大多数阿富汗人来说,帕米尔这个名字就是天堂的同义词。在阿富汗随处可见帕米尔的字样,跟香格里拉一样,帕米尔也成了一处至善至美的人间幻境。可我亲身体验过帕米尔的生活,那绝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天堂。在极端海拔下,帕米尔的生活颠覆一切常理。高海拔令空气中的氧气过于稀薄,本就不是宜居的环境。对牲畜也是如此,在帕米尔只有公马能存活下来,母马难以生存。驴子也是,吉尔吉斯人只能从瓦罕人那里买马和驴,并且只能拿它们当交通工具。吉尔吉斯族人的文化原本与马密不可分,他们会喝发酵的马奶。但是没有母马,这个传统最终消亡了。

人类也无法逃脱相似的命运:女性的死亡率极高——出生、成长、生存和生育,对她们来说都是一道坎。由于男性比女性多出大概三分之一,结婚就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在帕米尔各处,我遇到很多到老了都没有找到媳妇的男人。大部分女性13岁的时候已经被许配给人了,几乎所有20岁以上的女子都已成婚。要想知道当地女子的婚姻状况,不需要开口问,只要看一眼她们的头巾就可以了——少女穿红,妇女戴白。

我曾在马纳拉山谷参加了一场婚礼,新娘是一个20出头的年轻姑娘,我没见到她长什么样,她一直待在帐篷的角落里,头上裹着厚厚的大红头巾,包住了整张脸。但我听到姑娘的声音——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嘶喊,仿佛至亲离世的那种伤心。她的丈夫蓄着山羊胡,年纪有她的两倍,他将娶她做二房。“我家境不错,”山羊胡说,“每天都有好多人来我家帐篷做客。做主人的要准备茶水招待客人,我老婆忙不过来,所以我还得再娶一个。”直到这一刻,这个女孩都不知道谁将成为自己的丈夫。在这里,婚姻与爱情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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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民族吉尔吉斯人在瓦罕走廊停下了脚步

在一个大雪纷扬的夏日午后,我骑马去帕米尔吉尔吉斯人的可汗——阿卜杜勒·拉希德的领地。可汗如今年老体衰,拄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路,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一点“王者”的风范。可汗家族的五顶帐篷跟吉尔吉斯其他家族的住处并没有多大区别。甚至跟其他家庭比起来,他们家的牲口都少得可怜。

吉尔吉斯人是传奇的游牧民族,吉尔吉斯的意思是“四十少女”,或者“四十民族”,也有“永恒”和“不可战胜”的含义,他们的祖先来自于蒙古西部的叶尼塞河河岸。数千年来吉尔吉斯人不断迁徙,最终抵达中亚的草原和山区。

可汗向我讲述了吉尔吉斯人是如何落脚帕米尔的。原本他们的草场在帕米尔北面山区,如今那里是塔吉克斯坦的领土。1916年俄国爆发了布尔什维克革命,政府对他们进行了血腥镇压,30万哈萨克人和吉尔吉斯人逃往中国的新疆,另有约250户吉尔吉斯人家逃到了阿富汗的帕米尔。在1930年以前苏联的边防还没有那么严格,他们允许阿富汗的吉尔吉斯人每年冬天到苏联境内放牧4个月,只是要交税。后来苏联封锁了国界线,阿富汗吉尔吉斯人被困在了帕米尔。但是中国的边境还没有完全封锁,苏联数次出兵进攻阿富汗的吉尔吉斯人,可汗和家人不得不往东跑到新疆。他们在那里住了两年后,决定渡河回到阿富汗帕米尔。当时,阿富汗总理对吉尔吉斯人的归来表示欢迎,并承诺给予他们庇护。

然而阿富汗并未兑现承诺,1978年帕米尔吉尔吉斯人的可汗——拉赫曼·胡尔带领几乎所有的子民离开阿富汗,翻越崇山峻岭,到达巴基斯坦北部的罕萨,并向美国提出了发放5000份签证的申请,希望能将所有吉尔吉斯难民安顿到阿拉斯加,因为那里的气候气温与帕米尔相仿。最终申请被拒,而在长达数年的等待里,许多吉尔吉斯人死于巴基斯坦的酷热和难民营糟糕的卫生环境。一部分难民熬不下去了,决定重返帕米尔。这批人的领头人正是阿卜杜勒·拉希德——躺在我面前的老汉,当今“可汗”。

1982年,视吉尔吉斯人为兄弟的土耳其同意拉赫曼·胡尔和他的追随者们从巴基斯坦迁往土耳其凡湖一带。他们的新家叫做Ulupamir(“伟大的帕米尔”),为了纪念那远去的故土。目前居住在阿富汗帕米尔的吉尔吉斯人包括那些当初没有加入逃难大军的人,和后来决定从巴基斯坦回来的人。

那天晚上,可汗打开发电机,放了一段录像给我看。他的儿子阿卜杜勒·瓦里受吉尔吉斯斯坦政府之邀,前去考察居住在吉尔吉斯斯坦和土耳其的吉尔吉斯人的生活。在那段录像里,惊羡的神色在阿卜杜勒·瓦里脸上表露无疑。他看到路上车来车往,女性在办公室工作;他看到高楼大厦,看到都市生活的繁华与繁忙。几乎所有住在帕米尔的吉尔吉斯人都因为营养不良瘦成了皮包骨,而他们在土耳其的同胞却膘肥体壮。

吉尔吉斯斯坦外交部长曾经口头提出,将所有居住在阿富汗帕米尔的吉尔吉斯人迁到吉尔吉斯斯坦,给他们土地和工作。然而阿卜杜勒·拉希德一口回绝,他说:“你们的女人都快光着身子了,你们把传统都丢了。”吉尔吉斯斯坦政府还提出给可汗的几个孩子发奖学金,让他们去吉尔吉斯斯坦念书,但是可汗拒绝了,怕他的孩子们学的东西会有违神道,也怕惹阿富汗政府不高兴。

在这顶游牧民族的帐篷里,屏幕上依然放映着现代化的土耳其和吉尔吉斯斯坦,而这里牧民们的生活同数百年前几乎毫无差别。阿卜杜勒·瓦里叹息道:“我们活在历史里,我们还没有进入光明时代。”但可汗一点都不后悔。“我们的生活比他们好。他们的生活不在自己手上,他们不是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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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高山更为致命的屏障是国界线

漫长的冬季会持续半年,牲口不再产奶,商人也不再到来,这段日子对吉尔吉斯人来说是最艰难的。有的时候,他们实在没有面粉做面包了,男人们只能非法穿越南部山隘去巴基斯坦卖绵羊和油,这条路上危险重重。

群山像一堵巨墙,把人类分在两旁。在遥远的过去,帕米尔横亘在印度文明、中亚文明、西亚文明、欧洲文明同东方的中国文明中间,使得文明之间的对话无法进行。但是自张骞开辟了古丝绸之路以来,帕米尔和阿姆河谷就拥有重要的意义。从此高山不再无法逾越,几大文明的对话彻底改变了人类历史的叙事轨迹。

其实比高山巨川更为致命的屏障是国界线——世界地图上人类一手创造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线条。生活在边境地区的人们不明白这样的分界为什么要存在。自从苏联在上世纪30年代封锁国界以来,阿姆河流域的一段古丝路也快要走到了命运的终点。但气息奄奄的丝绸古道仍然有微弱的脉搏,那时阿富汗与中国之间的贸易仍在进行。中国的商队带来地毯、凉席、丝绸,阿富汗商队则将开心果、皮草、香料带到喀什。瓦罕人和吉尔吉斯人从来不直接做买卖,但他们也会从中获益。从帕米尔走到喀什的12天里,阿富汗人取道瓦罕走廊时常常雇用他们当向导。1963年,中国与阿富汗的边境全线封闭。与此同时,瓦罕走廊也被遗忘,成为一条不知何所来、不知何所至的断头路。

可汗两次下山到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请阿富汗政府尽快修建通往帕米尔的道路。“阿富汗只会给我们开空头支票,”可汗抱怨道。

“这个地方要修路可能太难了。”我说。我不忍心告诉可汗,阿富汗的邻国们不愿开放边境的担忧有三:恐怖主义、难民潮、鸦片。

“万事皆有可能。”可汗说,“中国有先进的技术。我相信他们会把路修到这里来的,那时我们就解放了。”

帕米尔,世界屋脊上的“天堂”,孕育了人类几大文明的河流的发源地,现在却成了被文明遗忘的地方。虽然我们为自然环境和边界线所阻隔,但正如那条绵延千年的丝绸古道一样,“路”是桎梏人类的藩篱的终结者。只有“路”能够让瓦罕走廊恢复生机,重新成为名副其实的走廊。

“我们的梦想只有一个,那就是路。”可汗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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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Agustinus Wibowo

Agustinus is an Indonesian travel writer and travel photographer. Agustinus started a “Grand Overland Journey” in 2005 from Beijing and dreamed to reach South Africa totally by land with an optimistic budget of US$2000. His journey has taken him across Himalaya, South Asia, Afghanistan, Iran, and ex-Soviet Central Asian republics. He was stranded and stayed three years in Afghanistan until 2009. He is now a full-time writer and based in Jakarta, Indonesia. agustinus@agustinuswibowo.com Contact: Website | More Pos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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