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地理】塔吉克斯坦：群山与国界的夹缝之中

My article in Chinese National Geography, edition October 2015. This is a special edition focusing on China’s grand project: One Belt One Road, a.k.a. the “New Silk Road”, with some focus articles from the Silk Road countries, especially in Central Asia. In this edition, I have contributed two articles: Tajikistan and Afghanistan’s Wakhan Corridor.

塔吉克斯坦被称作中亚的高山之国，它近一半的国土位于帕米尔高原。其实塔吉克族并非是自古生活在山地的民族，面对如今的国家版图状况，不少塔吉克人心中有难言的苦衷。来自印度尼西亚的作者奥古斯汀是一名“中亚通”，他对塔吉克斯坦的考察和采访，能够加深我们对这个国家的认识。

撰文Agustinus Wibowo［印尼］

摄影刘辉 等

翻译王飞宇

令塔吉克人自豪的两座古城，如今却位于乌兹别克斯坦的境内

塔吉克斯坦是中亚最小的国家，面积约等于中国的辽宁省，全境的93%在山区，一半以上国土在海拔3000米以上。受地理条件所限，塔吉克斯坦境内的文明遗址寥寥无几。但塔吉克人相信自己是中亚最古老的民族，并坚信他们的历史比当今占中亚地区主流的突厥人要长得多。

塔吉克一词的其中一个解释是，头戴皇冠的人（“塔吉”在波斯语中意为皇冠）。塔吉克族是粟特人的后裔。粟特人是古波斯的经商民族，撒马尔罕古城就是他们修建的。传说粟特人从孩子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给他们喂糖，孩子们长大后擅长甜言蜜语，就能成为出色的生意人了。这个古代中亚的波斯民族中，诞生了许多对世界文明做出了杰出贡献的学者，比如：医学家伊本·西拿、数学和天文学家比鲁尼、史诗《列王记》的作者菲尔多西，还有创作了许多不朽经典的诗人欧玛尔· 海亚姆。

最令塔吉克人自豪的是自丝路时代起就名声赫赫的两座城邦：撒马尔罕和布哈拉。两个城市都曾是开创于公元9世纪的萨曼帝国的重要城市，而萨曼帝国则是史上第一个塔吉克族国家。这个穆斯林王国的疆域从伊朗到阿富汗，从哈萨克斯坦南疆到吉尔吉斯斯坦和土库曼斯坦，囊括了整个乌兹别克斯坦，直到巴基斯坦南部沿海。

然而，撒马尔罕和布哈拉这两座大部分居民说塔吉克语的古城，如今却位于乌兹别克斯坦的境内，并且作为乌兹别克斯坦的标志，而不是塔吉克斯坦的标志日渐为世人所知。

塔吉克斯坦同乌兹别克斯坦还有中亚其他几个“斯坦”一样，实际上都是苏联一手造就的新国家。1924 年1929 年塔吉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成立，成为苏联中央直辖的加盟共和国。作为苏联中央直辖的加盟共和国。划疆定界的时候，东部贫瘠的山岭 地区被划归塔吉克斯坦，杜尚别成为其首都。杜尚别最初只是一个每逢周一开集的小村庄—— 杜尚别这个词本身的意思就是“星期一”。

塔吉克斯坦人只分得了巴掌大且没什么价值的国土，他们觉得很不公平。不少塔吉克人聚居的城市甚至在乌兹别克斯坦境内。

直至今日，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关系仍然谈不上密切。两国之间没有直飞的航班，塔什干与杜尚别之间相距仅300 公里，但旅客们必须先从莫斯科或阿拉木图转机。两国对对方的访问签证也限制重重。

乌兹别克斯坦禁止塔吉克斯坦牌照的汽车进入其国境，塔吉克斯坦则对乌兹别克斯坦牌照的汽车征税。撒马尔罕和彭吉肯特之间的距离仅70 公里，但这两座重要城市之间的国界被乌兹别克斯坦关闭了好几年，塔吉克居民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如今，1991年建国的现代国家塔吉克斯坦共和国奋力在其有限的国土上打造大民族的自豪感。乌兹别克斯坦把14世纪时创立帖木儿帝国的帖木儿尊为盖世英雄，塔吉克斯坦则将公元9 世纪萨曼帝国的开国君王伊斯梅尔·索莫尼奉为“塔吉克斯坦之父”。塔吉克长达千年的历史显然更为悠久，他们为此深感自豪。

如今塔吉克斯坦的几大城市都竖立起伊斯梅尔· 索莫尼的巨型雕像，替换了曾经流行的列宁像。而塔吉克斯坦的最高峰，帕米尔山脉中海拔高达7495米的至高处，最初名为斯大林峰，后来更名为共产主义峰，1998 年再度更名为伊斯梅尔·索莫尼峰。

现代塔吉克斯坦国境内的群山其实仅仅是当年萨曼帝国庞大疆域的边陲地区。塔吉克的根—— 撒马尔罕和布哈拉，如今位于国界线的另一边，变得如此遥不可及。

曾经是苏联一部分的塔吉克斯坦，独立后跌入世界最贫困国家的行列

塔吉克斯坦东部的帕米尔高原，大多数地区的海拔高度都在3000 米以上。M41公路（即“帕米尔高速”）修建在险峻的群山中，连接着杜尚别和帕米尔高原所在的行政区。这个行政区名叫戈尔诺— 巴达赫尚自治州，人们更常看到的是一个俄文缩写：GBAO。它的面积约占塔吉克斯坦总面积的45%，但人口总数只有全国人口的5%。

阿姆河上游的喷赤河是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之间的自然国界，河面不算开阔，河对岸那个国度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河对岸的阿富汗人总是对我说塔吉克斯坦的生活有多么美好。那里有路，有电，有汽车，有女人，学校、市场、医院，应有尽有。

然而当我身处塔吉克斯坦，我才发现现实并不像彼岸的人们想象的那般美好。在偏远的群山中，汽油属于稀有物品。一位司机告诉我，他已经两个月没开车了，因为没有汽油。

我曾经在塔吉克斯坦与阿富汗交界地带的瓦罕走廊考察，清楚地记得，当时在阿富汗的兰加尔镇等了三天才搭上一辆过路车。这辆车并没有沿着作为阿富汗国界的喷赤河走，而是拐向北面塔吉克斯坦境内的帕米尔高速。海拔近4000米的海尔古西山口是最难过的一关，穿过山口后不久，景色忽然就变了。险峻悬崖骤然变成了平坦开阔的绿原。远处能看见积雪的山岭，山峰几近圆弧形。

这就是真正的帕米尔高原了，亚洲中部的屋脊。这4000 米的高海拔地带几乎见到不到任何树木，土壤贫瘠，但还是能提供游牧民族所需的草料。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我们的越野车到了一个叫做阿利丘尔的地方。高原草场上仿佛四下散落着白色的群星，其间传来牧羊犬的嗥叫。我们在一处小店铺前停车，煤油灯忽明忽灭的光线中映出屋中男人们不苟言笑的脸。他们的眼睛只有一条线，厚厚的嘴唇紧闭着—— 大概因为冷的缘故，他们讲话的时候嘴从来就没有正经张开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我错觉这里已不是塔吉克斯坦了，这里的语言和氛围都是如此的陌生。

店铺中的男人大多是来自北境邻国吉尔吉斯坦的卡车司机，女掌柜也是吉尔吉斯族，但是塔吉克斯坦籍。塔吉克斯坦有1%的人口是吉尔吉斯族人，他们大都住在帕米尔群山之中。跟数千年前早已适应了定居生活的塔吉克人不同，明显具有蒙古人种特征的吉尔吉斯族人仍然过着半游牧的生活，整个夏天都待在他们的圆顶帐篷里。他们和塔吉克人没有太多融合，很少有会讲塔吉克语的吉尔吉斯人，反之亦然。他们互相之间要用俄语来沟通。

第二天早上我乘坐吉尔吉斯坦人的卡车继续上路。吉尔吉斯坦的司机之前运了煤来塔吉克斯坦贩卖，卖完后他们又买了牛、山羊和绵羊，准备卖去北边的吉尔吉斯坦。我此行的目的地是穆尔加布，巴达赫尚自治州的第二大城市，离阿利丘尔不到100 公里。但是在这条没有柏油路面的山间“高速”上，我们走了足足一天。

穆尔加布这个名字源于波斯语，意为“原上之河”，最早是吉尔吉斯族人的传统牧场。苏联曾经在此建起了一座用作现代军事哨卡的城池，它对面就是中国。苏联人走后，这座城仿佛丢掉了魂。

1992 年，塔吉克斯坦独立后不久很快就爆发了内战。在这场战争中，巴达赫尚自治州宣布从塔吉克斯坦独立，导致该地区与外界完全隔离。由于耕地有限、气候极端，人民饱受饥荒的折磨。几乎所有居民都失去了工作和收入来源。货币不断贬值，甚至一度从市场上销声匿迹，当地人不得不采取古老的贸易方式：以物易物。20 多年过去了，战争的后遗症依然存在—— 贫穷和失业仍然困扰着巴达赫尚自治州。

穆尔加布有一半的人口是塔吉克人，还有一半是吉尔吉斯人。这两个民族之间没什么实质性的矛盾，但两族之间几乎从不通婚。我借宿在一位塔吉克小学教师古诺洛的家里。古诺洛54岁了，她的家乡在兰加尔，距离此地只有270 公里，但是她有两年都没回过家了。回兰加尔一趟的路费几乎是她一整个月的收入。

曾经是世界超级大国一部分的塔吉克斯坦，独立后立马跌入世界最贫困国家的行列。正如中亚的其他几个共和国一样，苏联缔造出塔吉克斯坦不是为了给予它独立和主权，而是为了让庞大的国家机器运转得更加完善。塔吉克斯坦矿产资源贫乏—— 由于地处群山，即使有矿藏也难以开发。但是这个国家拥有巨型水坝，其所产生的电力可达整个苏联需求量的数十倍。苏联还在这个国家修建了大型铝厂和铀厂—— 对小国寡民的塔吉克斯坦来说几乎毫无意义。塔吉克斯坦独立后，大量专家学者失业，因为派不上用场了。有些人还在继续从事原来的职业，但工资少得可怜。我在穆尔加布碰到一个地质学家，他的月工资还不到250 索莫尼（约合人民币250元），医生的工资也是250 索莫尼，而古诺洛这样的教师只能拿到120 索莫尼。

古诺洛的丈夫贝格，跟多数塔吉克斯坦男人一样，在俄罗斯工作。目前塔吉克斯坦800万人口总数中的大约20%，即100万到150万人，在俄罗斯务工。他们大多从事体力劳动，比如市场上的小商贩、建筑工人，或在工厂里打工。境外汇款占塔吉克斯坦国内生产总值（GDP）的49%，远远超出铝和棉花的出口收入。这种经济结构导致塔吉克斯坦对外界的震动异常敏感，近期俄国卢布的下跌就对其国内经济造成了沉重打击。像贝格这样在俄国当建筑工人，月收入大概在32000卢布左右。以前这些钱值6000 索莫尼，但是卢布贬值后，他们的收入只相当于以前的一半了。

在闷热的家中，贝格整天看电视，天线可以接收到几个邻国的节目讯号。我们一起看土库曼斯坦国家电视台的节目，播的是总统先生与人民群众共庆丰收，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看看人家土库曼斯坦，”贝格说，“他们跟哈萨克斯坦一样有石油，在中亚这片算最富的了。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也都富起来了。只有塔吉克斯坦还这么穷，我们的姑娘小伙子只好远远地跑去俄罗斯干活。”

分界线造成了梦想的相对性。一位塔吉克友人说的话回荡在我的脑海：“阿富汗人做梦都想去塔吉克斯坦，因为那里有电，有女人；塔吉克斯坦人做梦都想去俄罗斯，因为那里有工作，有钱挣。”

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到第二大城市苦盏，冬春两季无法通行

塔吉克斯坦的西部才是这个国家的现实。在这片不到国土面积7%的土地上，居住着全国大多数的人口，以至于城市都过分拥挤。

塔吉克斯坦在地图上的形状显得很别扭，北部是一颗小小的脑袋，通过一个弱不禁风的细脖子与南部的身体连起来。在现实中，仅有一条路穿过樊山和突厥斯坦山脉，连接着位于南部的首都杜尚别和位于北部的塔吉克斯坦第二大城市苦盏。

苦盏城中心是塔吉克人的聚居区，但四周为乌兹别克人的村落包围。这座城市原是乌兹别克斯坦的领土，塔吉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成立后才并入塔吉克斯坦。在苏联时期，杜尚别和苦盏之间的道路要经过撒马尔罕低地——如今那里是乌兹别克斯坦的领土。两国独立后，乌兹别克斯坦关闭了与塔吉克斯坦的陆上边界，禁止车辆与人通行。

其结果是，为了在杜尚别和苦盏之间往返，塔吉克人不得不费尽千辛万苦翻越和穿过大山上的两处山隘：安佐布隘口及沙赫里斯坦隘口。两处隘口均地处高海拔地带，地势险峻，大雪封路后完全无法通行（每年9月就开始降雪）。这导致冬春两季里塔吉克斯坦断成两截，在南部与北部间来去只能坐飞机。

我2006 年第一次来到塔吉克斯坦时，苏联在上世纪50 年代修建的纵贯南北的窄路沿着陡峭的悬崖峭壁蜿蜒游走。这条路路况极差，遍地是大而深的坑，大部分路面没铺柏油，只有出租车、大卡车和越野车经受得起这里的严峻考验。很多卡车在此抛锚，汽车走这条路的时候坏了也是寻常事，路费也高得离谱：拼车坐出租也要付20 美元—— 这相当于当时塔吉克人平均月工资的一半多。

9 年过去了，穿山绕开安佐布隘口以及沙赫里斯坦隘口的隧道分别贯通。然而这条由伊朗援建的隧道问题多多，时不时就要封闭维修。隧道长5 公里，我有几个曾经走过这里的朋友这样形容它：死亡隧道。发大水的时候淹水，路上到处是又大又深的坑，隧道顶上往下掉小石子，一旦在隧道里遭遇大堵车，汽车产生的一氧化碳等有毒废气难以扩散，很可能致人伤亡。

适逢这条充满不确定因素的隧道又一次处于维修状态，我们乘坐的出租车只好喘着粗气攀爬那尘土飞扬的、呈Z字形的、海拔3372 米的安佐布隘口。小车每走一公里就得停一停，因为机器部件在路上损坏了。幸亏有其他好心司机伸出援手，用随车携带的采矿绳帮我们拖车（采矿绳是穿越塔吉克斯坦的车辆的标配）。塔吉克斯坦的司机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看到别的车辆抛锚时，必须停车相助。所有人都知道，同样的问题指不定哪天就会发生在自己的车上。

好在沙赫里斯坦隘口下的过山隧道标识明确、状况良好。这条隧道由中国企业承建，2012 年竣工，总长5.2公里，开车穿隧道比翻越海拔3345米的沙赫里斯坦隘口可以节约两小时的时间。“这条隧道比安佐布隘口下的那条隧道要好太多了。中国修路确实更有经验，技术也好。”我的出租车司机说。

塔吉克人对中国的印象非常正面。只要看到东亚面孔，路人就会用“你好”来打招呼，连年纪很小的小孩都会说“你好”。塔吉克年轻人学习中文的越来越多，中国在塔密集投资，会讲中文的塔吉克人拥有更多的就业机会。在它的4 个邻国里，中国也许是这个深锁于内陆的小国唯一的依靠。塔吉克斯坦从中国获得了大量援建项目：修路筑桥，布电线，修天然气管道，开矿，还有人道主义援助，而最为重要的是：中国的影响力不亚于俄罗斯，但中国至今从未试图像俄国、美国、法国那样对塔吉克斯坦进行军事渗透。

塔吉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之间模糊的边界，使一些村庄之间的往来变成国际交流

连接苦盏至科尼博多姆的A376 公路乍看上去跟一般公路并无差别，柏油路面平坦宽阔，这是塔吉克斯坦北部的主动脉。然而跟大多数地图上的标注不同的是，这条路有一段其实还是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之间的分界线。

在距离苦盏20 公里处的西斯特瓦兹城，道路南边是塔吉克斯坦，北边是吉尔吉斯斯坦。我走到路的一侧，用塔吉克语问一位一看就是塔吉克族的卖瓜人：“这是吉尔吉斯斯坦吗？”

“对，这是吉尔吉斯斯坦，”他回答道，“路对面是塔吉克斯坦。”

“塔吉克人可以到吉尔吉斯斯坦去卖东西吗？”

“没问题啊，但我本来就有吉尔吉斯斯坦护照。”他说。

卖瓜人乌默炅的家在后面的村子。他说，他没办法才加入吉尔吉斯斯坦国籍，否则他就必须搬家了。现在这里并没有国界，塔吉克人和吉尔吉斯人可以像在同一个国家里那样自由走动。但是乌默炅担心，将来有一天国界线也会划到这里，因为2015 年8月吉尔吉斯斯坦正式成为俄罗斯主导的关税同盟——欧亚经济联盟的成员国之一。吉尔吉斯斯坦要向其他成员国开放海关，并对非成员国的走私行为进行监察—— 其中就包括塔吉克斯。

我沿着道路北侧数了数，至少有8个挨着的加油站。它们都属于吉尔吉斯斯坦，标价用的是索姆币。吉尔吉斯斯坦的汽油价格比塔吉克斯坦便宜30%，开放与俄国间的海关后，预计价格还会更便宜。所有汽车，不管是吉尔吉斯斯坦的还是塔吉克斯坦的，都可以来这里加油。在这个“边境上的缺口”，吉尔吉斯斯坦的汽油可以自由流通到塔吉克斯坦的市场，没有任何关税。

沿着A376 公路继续走，距西斯特瓦兹城5 公里处，是阿卡村。这条路还是属于塔吉克斯坦，但是有长300 米的一段，道路左右两侧都是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的领土，与塔吉克斯坦时差一小时。这里的所有建筑都是吉尔吉斯人的。路侧有一排出售吉尔吉斯斯坦商品的店铺，还有公共汽车站、客运站、吉尔吉斯斯坦移动电话服务中心、学校、警察局、市集、清真寺，以及插着一面吉尔吉斯斯坦国旗的纪念碑。两国的货币在这里可以通用。

当地居民说，小水渠就是两国的国界。道路南侧有3 个村庄，有1.3万人居住于此。理论上阿卡村与吉尔吉斯斯坦接壤，但实际上无法连通，因为从这里到吉尔吉斯斯坦只有一条破烂的穿山小路可走。阿卡村的居民无论去哪儿都得借道塔吉克斯坦。

几乎所有阿卡村居民都是吉尔吉斯人，与塔吉克人相貌特征截然不同。也许游牧民族文化赋予了他们乐天开放的天性，看到我长了一张跟他们一样的蒙古人种脸，吉尔吉斯人热情地邀我进他们的店铺坐坐，像老友般同我交谈，我抖一个小小的包袱都会引得他们大笑不止，而且逮着任何东西都往我怀里塞：糖果、矿泉水、西瓜、甜瓜、奇花异草做的护身符，甚至有吉尔吉斯男子常戴的尖顶羽绒帽。最后这一样是5 个镶着金牙的老婆婆送给我的，她们在茶馆里吃饭，大呼小叫地让我过去给她们照张相。“现在你是吉尔吉斯人了，”她们一边把帽子戴到我头上一边说，“但是可别在塔吉克斯坦戴这个帽子！”

阿卡村的居民告诉我，这里最大的问题是水。他们周围的塔吉克斯坦村庄不缺水，但是阿卡村被困在塔吉克斯坦国土当中，如何获得饮用水成了大问题。5年前吉尔吉斯斯坦政府才从阿卡村南边20 公里处的一座城市接过来一条穿过山体的供水管道。在此之前居民们只能从塔吉克斯坦花大价钱买饮用水。

在中亚，争夺水资源有时比争夺领土更加重要。在中亚被国界线分割成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以前，游牧民族从很早就开始互相攻伐屠杀，为的只是争夺一小块富饶的土地和无价的水源。

塔吉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之间900 余公里的国界线，只有约60%已经确定。苏联解体25年来，中亚各国间的划界仍然悬而未决。每个国家都拿出不同年代的苏联老地图作为各自的依据。

这里有一处十字路口，地处两国交界处。南北向的路属于塔吉克斯坦，东西向的路属于吉尔吉斯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的柏油路面比塔吉克斯坦要好得多，因为中国路桥公司正在对其进行维修。实际上，吉尔吉斯斯坦的这条路位于塔吉克斯坦境内。

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军队都配备了AK— 47，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几年前，十字路及附近如棋盘般交错分布的塔吉克与吉尔吉斯村庄共同见证了一场发生在两国居民间的流血冲突。至今冲突仍时有发生，两国因此而加强了军事巡逻。但有时双方军队之间也会爆发枪战。不久前，十字路口东边的一个村子里发生了一起冲突，造成至少一名吉尔吉斯坦士兵被子弹打伤。

因为分界线的存在，村与村的往来变成国际关系。年轻人之间寻常的口角，掺杂了分界线的因素而升级为双边冲突。鸡毛蒜皮的争执，由于分界线的介入而演变成集体仇恨。然而人们还是会互相打招呼、问候，跟对方做生意。

在我这个外国人面前，有时他们甚至会特意表现出吉尔吉斯与塔吉克亲如一家，仿佛问题从来就不存在一般。但是当我私底下与这里的居民们深入交谈时，我还是能感受到他们对对方的敌意。塔吉克人说：“你要当心吉尔吉斯人，他们可危险了！”而吉尔吉斯人则说：“你要当心塔吉克人，他们可危险了！”

麻烦与摩擦不断—— 苏联制造的“飞地”让中亚各国如鲠在喉

一块名为“沃鲁赫”的塔吉克斯坦的领土，完全陷入吉尔吉斯斯坦的重围。一个叫做阿克萨村的吉尔吉斯村庄将沃鲁赫包围起来，使之成为与塔吉克斯坦大版图分隔开来的“飞地”。

要想到沃鲁赫去，理论上人们必须先从塔吉克斯坦出境，进入吉尔吉斯斯坦，然后从吉尔吉斯斯坦出境，再次进入塔吉克斯坦。但是两国在这个地区没有设边卡，所以塔吉克斯坦人可以自由穿越吉尔吉斯斯坦领土到沃鲁赫去。越接近沃鲁赫，就越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尽管没有边卡，但沃鲁赫当地人对我这样的不速之客仍然充满戒备。“你是第一个来这儿的外国人。”经营着一家小馆子的胡赛因· 诺迪诺夫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啊？”我花了两小时说服胡赛因，让我在他家借宿，躲避警察的盘查。

沃鲁赫是一个丘陵地带，其后方是费尔干纳盆地的南部边界，阿赖山脉。距离两国边界5 公里的沃鲁赫中心地带就是一个普通的塔吉克斯坦农村。这里有学校、银行、警察局、部队，还有大片大片的田地。务农是当地居民的主要营生。路上女人居多，基本都戴着头巾。90%的男性青年中学一毕业就到俄罗斯打工去了。村民的房屋还是泥砌的传统民居，外面围着厚实的高墙，排列在迷宫一般蜿蜒而促狭的小巷两旁。

沃鲁赫的一些村民说，去塔吉克斯坦唯一的一条路是通过阿克萨村，他们的车经过的时候经常被吉尔吉斯人扔石头。而他们最担忧的是吉尔吉斯人把路封了，那样他们就与世隔绝了。

但阿克萨村的村民显然也有同样的担忧。沃鲁赫被困在了吉尔吉斯斯坦，而所有通往阿克萨村的道路都经过塔吉克斯坦。近年来，随着水和土地的纠纷不断升级，断水封路的情况时有发生。因此，吉尔吉斯斯坦决定在阿克萨村和吉尔吉斯斯坦其他城市之间修一条不经过塔吉克斯坦以及其飞地“沃鲁赫”的路。但是这个计划又引发了新的问题。由于分界线不明确，塔吉克人称吉尔吉斯斯坦计划修建的这条道路仍然会经过塔吉克斯坦的领土。2014 年，对这个问题的争执不下导致了沃鲁赫和阿克萨村的塔吉克和吉尔吉斯边防部队之间爆发枪战，至少有8 名士兵受伤。

中亚的费尔干纳盆地有很多飞地—— 也就是某一国地处他国境内的领土。在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有乌兹别克斯坦的领土，在乌兹别克斯坦境内有吉尔吉斯斯坦的领土，在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有塔吉克斯坦的领土。

这个怪现象是上世纪30 年代苏联政策的产物。在上世纪20 年代的苏联地图上，沃鲁赫还是直接与塔吉克斯坦本土相连。但是50 年代的地图上，沃鲁赫突然就成了吉尔吉斯斯坦中间的一块飞地。苏联掌权的时代，这些冲突还不太明显，在莫斯科的强权统治下很容易就被平息了。穿越各国的道路当时不过是出入各省的道路，土地和水源也是如此，都属于同一个大国，吉尔吉斯人和塔吉克人都是苏联人。

我把随身带着的沃鲁赫地图和费尔干纳盆地地图拿给房东胡赛因看，他震惊不已。“怎么会这样？我们怎么会在吉尔吉斯斯坦里头？”他活了42 年，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块飞地里。

在长达几分钟的时间里，胡赛因只有沉默，别无他言。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苏联解体之后，这些小共和国获得了独立，忽然之间所有问题都变成了国际事务。雪上加霜的是，民族主义日渐抬头，这点在年轻人中尤为突出，任何一点点小摩擦都会升级为“我们”VS“他们”。

也许一切乱象都是当年苏联领导人精心设计的，目的是让这些苏联羽翼下的小邦国无法闹独立，因为冲突的种子早已播撒在他们中间了。当然谁也没有想到，20 世纪末这些国家真的都独立了。潘多拉的魔盒就此打开，纷争和冲突开始横行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