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家Traveler] :白色蒙古国
旅行家2012年12月期
专题·蒙古
“寒冷的天气来得迅猛且严酷,大雪早在9月中旬就覆盖了整个国家。气温急剧下降,绿色大地瞬间苍白。然而,寒风和9月雪只是个开场,接下来的日子里,人们需要忍受更为寒冷的冬天:零下60℃的气温,呼出的空气瞬间结冰,血液凝结成块,血管也失去知觉。你会说,真像西伯利亚啊。”
这是本次专题作者之一Agustinus Wibowo所描述的蒙古国。是的,很少有游客会选择在冬季去蒙古,然而“白色”确是这个国家一年中绝大多数时候的真实面孔,因为水草丰美、温暖宜人的草原景象,仅仅存在于6-8月。短暂的蒙古夏天,太阳在黎明时升起,近午夜才落下。而秋天来得太早,人们还没有享受到足够的热度,黄褐色的大草原就成了夏天的尾巴。蒙古,就这样被困在茫茫无际的辽阔土地上,突然间静了下来,绿色、褐色之后是一片纯白,游客匆匆离去。此时,高原上的游牧民族才开始了转场、猎鹰、祈福、伐木,而白色蒙古国的真正细节和故事才刚刚开头……
泰加林: 萨满巫师与伏特加
文图/Agustinus Wibowo 译/严万秋
“萨满之城”泰加林并非隐秘之地,这里的年轻人也看韩剧,听电子音乐,萨满们则喜爱喝伏特加,个个都用上了手机,你甚至可以通过短信预订萨满服务了。
我去泰加林,是为了寻找萨满。在蒙古,萨满教早在主流宗教到来之前就已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萨满信仰和仪式让这个国家变得神秘。
蒙古人相信地球有灵魂,所以要特别小心不要“伤”到地球。作为游牧民族,他们每一次迁移之前总会将拆除蒙古包时留下的坑洞和其他痕迹掩盖起来,这样就不会惹怒地球的灵魂。蒙古人也尊敬火和孤树,他们不会将任何垃圾扔进火堆,也不会在孤树下过夜。他们让自己的孩子留着长发,让人难以分辨孩子的性别,这样做是为了迷惑邪恶的鬼怪,使孩子免受苦难。庆祝孩子第一次剪发的仪式很是铺张,人们会算准最吉祥的日子。如果你在蒙古人家见到孩子,千万别说赞美的话,得按蒙古人的方式说“神啊,这孩子可真难看!”他们相信,正面的夸赞会让孩子招致鬼怪的伤害。孩子出门时,脸上还要被敷些黑灰。至于名字,蒙古父母们给孩子取名为“勒贵”,意为无名氏。他们还会选些不好听的昵称,如“小臭狗”或“小黄狗”之类。日落后,也不要叫小孩子的真名,这会让父母担惊受怕……所有这些传统至今仍在蒙古国流传,而它们都源于萨满教。
此行,朋友萨拉是我的向导。她有30多岁了,家乡在查干湖,一个北方偏远小镇,紧靠库苏古尔湖,离泰加林不远。那里住着达尔哈特人,以萨满教的传统与法术享誉全国。萨拉说,所有达尔哈特家庭至少有一两个成员是萨满巫师,且每个家庭也都保存着祖先传下来的萨满鼓,“我一点都不夸张!”在蒙语里,萨满被称做b o o。与我所理解的巫医不同,蒙古传统赋予了boo更广的含义:能用法术与冥界交流的人。萨拉说:“成为萨满巫师不是选择决定的,而是命!”
这一带冬季酷寒,据说连最坚韧的蒙古人也不敢小视。11月,大雪到了齐胸的高度。我蜷缩在俄罗斯吉普的角落里,穿着三件大衣,仍冻得瑟瑟发抖。而驯鹿却在厚厚的积雪上自由地跑着,它们是泰加林的统治者。十多个小时过去,我们的吉普终于败给了蒙古不依不饶的“高速公路”,完全不动了。而此时距离出发地木伦城还不到40公里。
查干湖离木伦总共只有100公里,而我们却花了三天时间。
一个凌晨,萨拉叩开了她祖父的木屋。在蒙古,像这样的凌晨拜访,是很平常的。公车和车主喜欢推迟启程的时间,加上路途颠簸,旅客们常常在午夜或清晨才到达目的地。这所房子已有些年岁,壁炉也早不生火了。我们吃的是羊肉汤,里面每块肉都跟手腕一样大。旅途疲惫,我很快在一堆厚毯子中睡着了。
“萨满巫师都喜欢伏特加,相信我!我太了解他们了!”萨拉说着,一口气买了10瓶伏特加。她建议我把这些酒都带去泰加林。在蒙古,喝伏特加是必须的。这酒不便宜,一瓶得几百美元。我们选的伏特加属中等价位。据萨拉说,没有这些礼物,我们不可能受到泰加林居民的欢迎。泰加林让我有种探险的感觉,它是与俄罗斯接壤的敏感地区,所有国外游客必须申请各种通行文件,还要盖上木伦和查干湖的公章,边境警察会随时检查。
查干湖像是一个俄罗斯小镇,乐高积木似的彩色木屋散落在白色莽原间。
离开查干湖后,就不通车了。穿越松树林和沼泽地,必须骑马走上两三天,步行甚至是不可能的。但第二天早晨,萨拉带来了好消息,沼泽在冬天冻住了,也就是说我们能开车去了!泰加林不是普通的世界——那里的居民被称做查坦人,与大多数蒙古人不同,甚至与近邻的达尔哈特人也语言不同。查坦人跟图瓦人素有渊源,图瓦族曾是古老突厥人的一支,现在主要居住在俄罗斯联邦成员图瓦共和国内,语言属土耳其语。
一个穿着蒙古袍的查坦人跟我们打起了招呼,“Sain baina uu?(蒙语:你好吗?)”蒙古包内蹿出几个女人,个子矮矮的,高颧骨、宽脸、眼睛有点斜。她们对萨拉准备的货物很感兴趣——除了送给她在泰加林祖父一家的礼物,萨拉还备了些米、面、盐和各种食品来卖。“这地方偏远,货物比现金更有用和珍贵。”冬季,查坦人的居所只住着女人和孩子。男人都去北边的森林打猎了,还要两周才能回来。
当晚,萨拉带我去了一个昏暗的圆锥帐篷(这和蒙古包不同,查坦人住的圆锥帐篷跟美国印第安人的差不多),里面住着当地一位颇有声望的女萨满,名叫车车格。“并不是每天都能举行萨满仪式,不过今天鬼魂一定会来的,因为我们带来了伏特加。”萨拉将两瓶质量上乘的伏特加送给了车车格。
最直白的时刻到了:议价。
萨拉翻译车车格的话给我听:“记住,这不是游戏也不是玩笑,钱是给鬼魂的,萨满自己也很危险,如果鬼魂生气,她也会受伤,所以钱要出够!”
我起价,“1万图格里克”。
“2万图格里克,”车车格回应道。相当于15美元。她接着问,“多长时间? 半小时? 1小时? 还是2小时?”似乎驾轻就熟。我只想见识一下萨满教的仪式,并不需要太长时间。最后,我们以2万图格里克15分钟成交。
萨拉问我想问什么,我马上说“为什么萨满巫师爱喝伏特加?”
车车格很平静地说,“爱喝伏特加的不是我,是鬼魂,他们钟爱这酒。”
砰砰砰……她开始敲鼓,鼓是动物皮革做的,鼓声沉闷十分催眠。女萨满发出恸哭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身体时而缓慢颤抖,时而飞快乱撞。有时直直地站起来,有时又低下头像个瓶塞似的打转。蒙古袍后挂着的长流苏也跟着旋转。比较瘆人的,是她戴上的人脸面具,顶端有鹰的羽毛做成的皇冠。一切在帐篷角落的火焰上变得斑驳,若隐若现。随后是她念叨的咒语。突然,萨满向我扔来一只风干的羊腿!
萨拉向我解释,“这是只3岁羊的腿,3在萨满文化里是个好数字,3岁的羊是诚实的动物,诚实是件好事!”和汉文化的占卜一样,这羊腿也有两面,正吉背凶。
脱下蓝色长袍、流苏、面具和帽子,车车格又变回了普通人:这位年老的蒙古祖母有些胖,绾着发髻,穿了件脏脏的袍子。满脸皱纹,眼睛特别小,就像被厚实的脸颊挤压过。据萨拉说,车车格的母亲也曾是位萨满巫师,1987年去世后,年轻的车车格突然患上了癫痫,她觉得母亲的灵魂还在她身体里,五年前,自己便从初级巫师做起,学习吹口琴,到现在她也算是资深巫师了。
“我的未来怎么样?”我好奇地问。
“你的未来很好啊,工作也不错。”
我用2万图格里克和2瓶伏特加就换来这两句话?“你并没有问细节啊,如果要知道更多,需要更长的仪式,两三个小时甚至半天时间。”嗯,那意味着更多的伏特加,更多的钱。说着,车车格拿出几片晒干的刺柏叶(也称苣朵叶),点着了放进嘴里。刺柏象征永生,烧着时味道很重,有些像大麻哈希什的味道。看着车车格吞下燃烧的刺柏叶,我总算明白了萨满的舌头有何非凡,它们经受了伏特加和火焰的磨练。
15分钟的萨满仪式足够神秘,但泰加林却并不是处女地了。现在,萨满们都用上了手机。他们后代中的年轻女子都衣着时尚,哈日哈韩,每天播放的韩国电视剧更是他们的最爱。泰加林也通电了。虽然仍住在偏远的山区,但外面的世界并不陌生。太阳能电池板成了他们的“时间钥匙”,太阳能为他们转动机器,为手机充电,用作电视和收音机的电源。不要惊讶,你甚至可以通过短信预订萨满服务了。
商人巫师成了现代萨满宗教的一种普遍现象。许多萨满把他们的法术当成一门生意。萨拉跟我讲起当地一位有名的女萨满就搬去了库苏古尔湖岸边的低地,那里是蒙古著名的旅游景区,到处是游客和背包族,萨满仪式在那里十分受欢迎。“这些巫师已经违背了萨满传统和规约”,车车格说,“白天是不能举行仪式的,但为了游客,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召唤神灵。但神灵应该是神圣的,是不应该带出泰加林的。他们坐车时候也带着神灵。但你知道,没有位置的时候,神灵们都坐哪儿?他们崇敬哪门子神灵呢?为了钱破坏自然,会被惩罚的。”她这样一边说,一边喝着我们赠送的伏特加。
蒙古正处于全球化的浪潮与变革之中。据说有韩国基督教传教士来到泰加林,试图让他们放弃萨满传统。但车车格还是很相信:“萨满就是我们的生活。”
(编辑/王笑一)
乌列盖: 一出生就是猎鹰人
文图/Agustinus Wibowo 译/严万秋
在哈萨克族人看来,鹰不仅仅是符号,更是传说,是故事,是神话。鹰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当了半个世纪鹰猎人的贝迪说:“哈族人一出生就已经是鹰猎人了。”
同为草原游牧,哈萨克族与蒙古族是有宿怨的。然而,在蒙古最西边的巴彦乌列盖省,保存着猎鹰传统的哈萨克族穆斯林人,也成就了这个国家独特的文化看点——越来越多背包客在“金鹰节”慕名而来,想看看这猎鹰的老把式。
是的,金鹰节!每年10月的第一个周末,巴彦乌列盖所有的顶级鹰猎人汇聚在一起切磋技艺。一个骑术了得的哈族男人出现了。骑着马冲将过来。他手掌上放着一块红肉,引诱着空中盘旋的猎鹰。突然,猎鹰俯冲而下,速度快到只能听见翅膀扇动时发出的巨大兹声,猎鹰精准如刀锋般地抓走了肉块。掌声欢呼声一片。
这种生活在蒙古西部阿尔泰山脉的金鹰,眼神锐利,据说是世界上最好的鹰,视力高出人眼10倍。金鹰节时举行的猎鹰竞赛,便是为了角逐出能最精确捕捉到猎物的鹰。
在哈语中, 鹰猎人被称做“burkutchu”,“burkut”是鹰,“chu”是专家的意思。英语则称之为“eagle hunter”或“falconer”。但并不是指捕猎老鹰的人,而是指饲养训练猎鹰作为捕猎武器的猎人。猎鹰,作为哈族人致命的捕猎工具已有千年历史。有了猎鹰,枪、子弹、毒药或罗网都没了用武之地。
猎鹰文化原本只是蒙族王公贵族的消遣。据说成吉思汗曾拥有一支精悍的猎鹰队伍和驯养师。他的孙子忽必烈曾举行数次大规模的捕猎远征,每次都带上数以千计精心挑选的鹰。随着蒙古帝国扩张,这项传统也传到欧洲和阿拉伯地区。如今,拥有猎鹰仍被看做是阿拉伯酋长高贵富有的象征。然而,决不能把那些民族的鹰与哈萨克男人的骄傲相提并论。在哈族人看来,鹰不仅仅是符号,更是传说,是故事,是神话。鹰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当了半个世纪鹰猎人人的贝迪说,“哈萨克人一出生就已经是鹰猎人了”。
贝迪是巴彦乌列盖当地最年长的鹰猎人之一。经年累月的猎鹰故事似乎布满他的周身,在深邃皱纹的脸上,在那一小撮白胡须里,在那顶狐狸毛帽子里,在宽松的白长袍上,也在他强健的骏马上。贝迪驯养的鹰长着尖利的钩形喙,看上去凶猛异常。它旁边还有一只刚一岁多的鹰宝宝,已有齐膝的高度,姿态与成年鹰没多大区别。我才意识到鹰宝宝在最初几个月长得非常快,但长到一定程度后,体型就不会再有变化。据贝迪说,他是通过“绑架”才得到这只小鹰的。当时在一个山顶发现了它,可怜的小东西在窝里饿得嗷嗷大叫,等待着父母捕食归来。“危险?那当然了!母鹰是世界上最凶猛的动物之一,特别是在它看到自己的孩子被绑架或折磨的时候。”贝迪虽这样说着,但他和其他猎人一样,并不认为让鹰宝宝和父母分离有什么不对。“能成为猎鹰,这是它的使命!并且,我们让它有了更骄傲的生活,比在野外觅食强多了。”
劳伦是一位美国鹰猎人,她对此有不同看法。她告诉我,被绑架的鹰宝宝不可能成为优秀猎鹰,最强大的猎鹰都是在野外捉到的成年鹰。“幼鹰并不懂得生存技能,还需要被驯养,但成年鹰一直在捕猎,已经经受了大自然的磨练且活了下来,理论上完全做好了当猎鹰的准备,不需再做太多训练,它的眼睛、脚爪、翅膀和喙都已经到了最完美的状态。”这位年轻的女性是美国五千鹰猎人之一,她获得了富布莱特奖学金,前来巴彦乌列盖探索“借鹰捕猎”这一逐渐消失的传统,同时也向哈族人学习技能。
或许都来自于现代城市,劳伦的经验我理解起来更为容易。她说,鹰并不是很聪明的动物,也很容易嫉妒,人类可以利用它易妒的特点来将其困住。“你只需要把新鲜的狐狸或狼放在地上,然后找些乌鸦、红隼之类。猎鹰自认为是空中之王,不愿看到在自己饥肠辘辘的时候还有其他小型猎食鸟类在捕猎,它会用力扇动翅膀对着诱饵直冲而下。”
鹰猎人往往更喜欢母鹰。除了母鹰更为凶猛外,体型也比公鹰大出许多。鹰的年龄也不能太大,一到两岁最为合适。鹰被捉以后,必须接受训练。最初的几天是最困难的,鹰会不断反抗和逃跑,受尽折磨后,才明白自己不再是自由的动物了,必须顺从于主人。
被驯服的鹰,眼睛蒙上了黑色布罩,脚上拴了铁链。据贝迪说,鹰是很主动的动物,如果睁着眼睛,它能观察到所有的方位以寻找猎物,它会变得疯狂并随时做好攻击的准备。但多数时候并不需要它白白浪费体力。它的头脑很简单,只要蒙上眼睛,就以为天黑了,会犯困安静下来。
作为爱鹰的民族,哈族人至少有10个特定的词来形容鹰的不同生长阶段。贝迪每天都给他的爱鹰准备些羊肉,但只在晚上喂食,他是故意要让鹰饿肚子的,这样它就会在捕猎季时变得更加凶猛。“养鹰根本不是为了致富,你是知道的”,贝迪说。尤其在夏季,鹰完全无法在刺眼的阳光下捕猎,“我们每天都要喂给它5公斤鲜肉,一只羊只够一只鹰吃三天,这很艰难。”但对他们来说,人挨饿没关系,只要不饿鹰就行。“鹰不是宠物或捕猎工具,它是家庭的一部分。”
驯鹰的过程,很难用城市文明的标准去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以鹰捕猎”揉进了哈族人对于自然的情感与理解,饱含着游牧人的粗犷与骄傲,这是一门艺术,是代代相传的传说,你能从中找到生存的意志与勇气。当中亚各国在忙着找寻各自身份和存在的证据时,哈萨克人骄傲地向世人展示着他们的猎鹰。
(编辑/王笑一)
乌兰巴托: 迁徙,游牧人的日常
文图/林俐 译/严万秋
朋友戴娃住在乌兰巴托,她的祖父母和哥哥却游牧在蒙古的大草原上,每年三到四次迁移牲口,以寻找最好的草场。亚洲游牧民族早在公元12至13世纪就开始建ger(蒙古包)居住,至今,蒙古国几乎半数人仍过着这样的游牧生活。
我总在想,草场的位置随季节变化,戴娃又很少和亲戚联系,也没个手机,如何找到他们?总不能指着GPS上某个点说“我们在某路口碰面吧”,道路的名称、路标,甚至是路,在这个人口稀少的国家里也是少见的。蒙古的面积足有半个欧洲大,但人口只有300万,而欧洲的总人口却是7亿多。不过,戴娃自信满满,“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游牧人是在同一地区迁移的,只要我们找对了地区,剩下的就是问路了。”
我去蒙古时,冬季快要过去,正巧赶上戴娃的家人要启程迁徙,于是,我便跟着去了。
我们的车驶到了乌兰巴托西南120公里外的巴音恩朱勒,沥青路面消失,进入了便道。在蒙古,公共交通只到每个自治区的行政中心。要出城必须自己开车。
荒凉的褐色群山,一连几个小时不见一棵树,倒是遇到了不少羊和马。据说蒙古人和马的数量比例是1∶1。一路上,戴娃不停问路,得到的答案却也十分模糊。“我们应该朝着太阳和那座山的方向开,会看见一群羊,就到了。”“那座山”在哪里,戴娃其实并不确定,但我丝毫不担心她会迷路。
天快黑时,我们终于找到了戴娃祖父家的蒙古包。一只大黑狗认出戴娃来,欢喜地吠。
“广播里说这两天会有风暴,我们得把转场推迟到风暴之后。”戴娃的大哥丹加正在与祖父母商量着。而我也决定这几天留下来,与丹加一家同住在这个直径4米的大蒙古包里,躲避风暴,再随之迁移。
他们的生活很简单,女人日出而作,为男人准备咸奶茶和早餐,接着喂养羊羔。这50多只小羊羔是与其他牲畜分隔开的,冬天的时候就养在蒙古包旁边以免受冻。一旦小羊羔吃饱了,就被放回到羊群里各自的妈妈那里。让我惊讶的是,即便主人疏忽,错放的羊也常被羊妈妈踢走,再捡回自己的孩子。伊尔卡是丹加祖父母收养的孤儿,他给我展示了对付“不合作”羊妈妈的方法——他挑了一只被踢开的羊羔,用它的屁股去蹭母羊屁股,随后把羊羔放回吸奶的位置;母羊再次感觉到小羊在推她的奶头时,会去闻小羊的屁股,这次母羊就不踢开小羊了,还会舔舔小羊让它多喝点奶。
伊尔卡是个快乐的少年,爱看电视、玩游戏机,还爱看蒙古说唱乐队的视频。他试着教我蒙语,如yama(山羊)、hon(绵羊)、mur(马)、timeh(骆驼)。这些词很重要,因为在蒙古,牲畜就是财富和快乐之源。
最重要的家务活是取水。每天清晨,丹加的阿姨就要去两个山坡之间的峡谷,那里有一条结冰的小溪,距离蒙古包有800米。她用锄头砍下大块的冰装进黄麻袋,回到蒙古包里再把冰放到灶上融化。我在他们家住了十多天,从不敢把水浪费在洗澡这样奢侈的事情上。
我也帮着丹加给山羊剪毛。花一个多小时才能剪完一只羊,这些羊通常不低于70斤。4只羊的羊毛才能织成1公斤羊绒线。有一天下午,市里的人开车来这个草场收购牧羊人的羊绒,出价每公斤40000 图格里克(约115元人民币)。称了好半天,最后说一共3公斤。丹加开心地收下了现金。但他们离开后,伊尔卡从畜牧地回来,跟丹加说了几句话,丹加突然冲出去追那辆车。很明显,追不上了。似乎那袋子羊毛至少重5公斤。
我们一直在等的暴风雪终于要来了。清晨推开蒙古包的门一看,枯黄大地一夜变白。除了我和孩子们,其他人早已起床,忙着把牲口赶到一起。羊羔们被转移到用干草隔起来的棚里,山羊和绵羊被圈起来拴在草棚旁边的柱子上,其他牲口则被集中关在畜栏里。最后,我们开始“放假”。暴风雪呼呼地响彻山谷,让平日里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活被迫停了下来。男人们一连几个小时靠着火堆,聚在圆桌前打牌,只到喝茶和吃饭时才停下来。女人们则靠沏茶做饭来打发时间。
暴风雪是冬季离开前的礼物。第二天晴空万里,蒙古标志性的蓝天又回来了。
这是搬家最好的时候。
搬家是分好几步的,先拆掉蒙古包,再打包装进骆驼车,其他家庭用品则用吉普车来转移;牲口们被赶往新的地方,但羊羔和母羊一直在原地看守,直到天气更暖些。看着蒙古包一层层剥下来,很是有趣。最先剥下来的,是顶上织有传统蒙古图样的白色棉布,接着是白色围边,下一层是防水的帆布盖,然后是最重要的保暖毛毡,最里面是漂亮的棉布层。现在,木头框架全露出来了。女人们仍在里面整理物品,男人则开始拆木头架。几十根柱子组成屋顶,像车轮上的辐条散开,由蒙古包中心的圆柱支撑着。环形的木墙板一捆,不到1小时,一个蒙古包就“消失”了。
新的蒙古包会在别处搭起来。虽然蒙古人每年都会搬好几次家,但他们似乎没有城市人不停换住处的迷茫,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布置,不论外面如何,自家的蒙古包从不曾改变。在冬天的居住地,蒙古包周围的斜坡和山丘是抵御酷寒的天然屏障,它们把人的视线也变短了。而新居点的天气更暖和,开阔的平地上视线也变得无穷无尽。这样的季节迁徙与空间转换,会让你瞬间明白蒙古人的逻辑。
(编辑/王笑一)__
布甘特:伐木,与自然互换生活
文/王克一
3/4次国际列车横跨欧亚大陆,它曾有过辉煌的历史——编号为首的1/2次的列车是从北京开往长沙,而紧接着的3/4次,就是从北京经过乌兰巴托到达莫斯科,精良的车体是民主德国制造,一个包厢四个铺,说是硬席,却比国内的软卧车要好。它载着我们一路向北,纵穿蒙古的戈壁、草原和森林,抵达蒙古最北的边境小城苏赫巴特市,过了这里,就是苏联的恰克图了。
苏赫巴特市,去过蒙古的中国人不一定会去这个地方,位置太偏,虽称为“市”,但更像一个小镇,人口不过几千。上世纪20年代,蒙古人民革命党领袖苏赫巴特在苏军的配合下,击败了这座城镇里的中国守军,并以此为中心向南蒙古推进,最终占领了首都库伦(现乌兰巴托),成立了蒙古国。大概为了纪念,这地方取名苏赫巴特。然而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历史上却是著名的贸易中心,在中国人“走西口”的年代被称为“买卖城”。当年中国晋商的驼马队,出了口子经过“大库伦”,最终目的地就是这里。
列车在此处要进行几个小时的出入境检查,天冷,拿酒喝,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包厢外,徘徊着两个男人,身着蒙古袍子,黑红的脸。我招呼着,他俩一进门便轻轻地掀开铺在床铺上的床单坐下——这是蒙古人的一种礼貌。拿出名片,是老式机械打字机打的文字,英文和蒙文:达瓦桑布,蒙古布甘特木材联合企业。
我才知道他俩是专程来寻我的。他们通过当地海关边检的熟人了解到我持有中国公务护照,此行想沟通下,看能否谈成笔贸易。聊了大约半小时,喝了一瓶包头名酒“转龙液”。回国后,我就收到了蒙古方面发出的邀请信。
布甘特(вугат),一个在地图上找不见的地方,距离苏赫巴特市不远。但它的名字却吸引了我:有鹿的地方。这和我老家包头是一个词,只是我们翻译成“包克图”。一种强烈的愿望驱使着我启程。
从呼和浩特出发,经过两天奔波,到达了蒙古北部重镇达尔汗,再穿过哈拉河谷,就是布甘特了。蒙古有什么?我曾以为是茫茫荒原。到了布甘特,彻底颠覆了我以前的印象,眼目所及,全部被森林和白雪覆盖,漫山遍野的那日斯(松树)、阿嘎日(柏树)、白桦林和叫不出名字的树,风是冰冷的,空气却漫着树香。
布甘特小镇,确切地说是个村落。坐落于一个群山环绕的杭盖上。杭盖,一个古老的蒙语单词,它的意思是,一个有蓝天、白云、草原、河流、山和森林的地方。房屋大多是木头的,像一个个雪包子散乱地分布于山坳间,每座房屋前都有一条扒出来的雪道,如同战壕一般与主街道相汇。室内很暖和,每天定时用劈好的木绊子填进巨大的俄式壁炉里,这季节里每四天就要烧掉一棵大树。
女人怕冷就待在屋里,男人不行,他们得去采木。冬天正是采木的季节,有些采伐区只有冬季才进得去。夏季多雨泥泞,树液黏稠不易锯断,而冬季不但木头好锯,积雪也是将几十米长原木拖出深山的助力工具。
达瓦桑布是布甘特木材联合企业的负责人,虽是个藏语名字,却是地道蒙古人。他所带领的布甘特伐木工队十分辛苦,也并不富裕。布匹要去俄罗斯买——过了河就是,很近,但货很难进来,好多工人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因为寒冷,夏天也得穿绒衣,蒙古袍上也没有照片上看到的漂亮装饰。当油锯手和拖拉机手是最苦的,忙的时候凌晨四五点钟起来,顶着月光去山上采木头,十几部油锯的响声,几公里外都能听到,拖拉机和油锯都是冰凉的铁,摸上去都拔手。要是手湿润些更糟糕,粘上去了,想挣脱肯定会掉一大块皮。
那算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伐木。先选好桦树,油锯手在树根处切割树木,快锯倒时要正确判断出树倒的方向,大喊一声,所有人躲到安全的一侧,油锯手在确认安全后,再加上几锯,听到“喀嚓”一声,赶快抽出锯子。大树通常要晃悠一会儿,再缓缓倾斜,树顶移动,愈来愈快,最后“嘭”的一声巨响,砸在雪地上,像一场仪式。
都说蒙古人崇拜狼,自认为是天狼后裔,但他们同时也珍视自己的羊群。当地人会告诉我,他们常头痛于羊群中的疾病、瘟疫,但狼会吃掉这些体弱多病的羊,阻止疾病传播,保持羊群的整体健康。这或许与伐木一样,在工业文明还未涉足前,他们也是伐木的,但他们懂得度量,懂得如何与自然交换生活,获得生态的平衡。 (编辑/王笑一)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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